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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半年,樊素與何葳共同努力去克服橫在面前的阻難,那份同甘共苦的患難之情,加深了他兩人的親密關係。在面臨各種挫折時,何葳的耐力與加倍地關愛,一次次軟化樊素。直到何葳的母親,握著樊素的手,微笑的問:  

       你們要先出國?還是先結婚?”樊素轉頭,看見何葳狂喜的眼神,她涑然而驚——這是她要的嗎?她真的要嗎?

       出國的手續辦得差不多齊全了,距離行期還有一個月,樊素獨自回到南部的故鄉,她決定好好陪伴外婆一段時間。

       欣喜若狂的外婆爲她準備了一屋子的嫁妝,一對鴛鴦繡枕,一付百子圖的被套,全是他老人家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從你滿十八歲那年,我就開始準備,只是,人老了,一年不如一年,繡得越來越慢,看都看不清楚了……。”外婆呢呢喃喃的說,眼角洋溢著喜悅與幸福。  

       樊素撫著紅緞子上凸起的各色彩線,翻筋斗的、放爆竹的、踢毽子的、摘花戲雀的小娃娃,金碧輝煌的在陽光中浮動,像個燦亮的夢境,精致,但不真實!  

       一天清晨,樊素經過一宿輾轉,剛剛進入夢鄉,就被外婆搖醒:  

       素素!陪姥姥燒香去!”  

       待會兒再去嘛……”  

       好孩子!姥姥是要替你求個平安香大,不管走到那兒,菩薩都會保佑你……姥姥也……也可以放心了……”說著,老人家哽咽起來。  

       樊素連忙翻身下床,蓬著頭,白著臉,她說:  

       好了!姥姥,我都聽您的。  

       這是香火鼎盛的著名廟宇,興建的歷史不長,卻有許多位高僧及外國僧侶。廟門巍峨,庭院中有偌大的放生池,稀疏的花木,依山而建的廟宇占地相當寬廣。不知是晨霧或是焚香,一進廟門,眼前便漂浮著皚皚煙氣,隨著誦經聲的低回,樊素心中升起肅穆之情;隱隱的還有一份久別重逢,悲喜交集的情緒,令她不能理解。  

       她伴著外婆在臺階前焚一炷香,然後,拾級而上,準備進入正殿,心誠意敬的邁著步子。突然,聽見有人喚她:“樊素。”  

       她略遲疑,繼續向前行,重聽的外婆是什麽都沒聽見。又一次高揚的呼喚響起:岳樊素!  

       她一轉頭,在崢嶸的龍柱旁,看見霍天縱。  

       聽說,你要結婚了?”  

       外婆進了正殿,他們在殿外聊天,霍天縱清瘦一些,眼眸更顯得清亮有神。  

       先出國,一年以後,再回來結婚。”  

       兩年來,都沒見到你,連公演的時候,也沒你的消息,倒是……倒是乾乾淨淨!”霍天縱帶著笑意。  

       其實,我一直牽挂你們!想到劇團的那段日子,還是……還是心痛!”  

       我瞭解,凡是需要用決絕的方式處理的,都是最深刻的——。”  

       他們在一棵大樹旁坐下,夏天的陽光從第一道開始,就是炙熱的。  

       一個人,從臺北到這裏來,爲什麽?”樊素問。  

       看朋友。霍天縱深深注視她:  

       一個出家人。”  

       哦?!樊素感覺細微的漢珠爭先恐後的沁出肌膚。  

       他是我遠房的親戚,自小就有惠根,天生的佛門中人!大學畢業以後才出家,年紀輕輕就受到國內外佛學界的重視,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可是,兩年前,不知道爲了什麽,他要求閉關靜修,不與任何人見面,連他的師父,他都不見!”霍天縱自顧地述說。  

       不知道是爲什麽嗎?”樊素焦躁的問。  

       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卻情願自己不知道。”霍天縱蹙眉凝視著樊素,他痛苦呻呤:我真的不敢相信!


  杜十娘公演的那天夜晚,他記得自己進入化粧室,一眼看見已經化好妝的樊素,就直覺不對。酡紅的雙頰,玉雕般的鼻梁,眼梢斜飛入鬢,嫵媚與風情幾乎 要從眼底流瀉而下了。

       但,總不像個青樓豔妓;尤其,當她不動不笑,端然獨坐時,簡直有些像蓮花座上的寶相莊嚴。渡人的觀音,渡人的十娘,一時間,連霍天縱 也混淆起來。  

       假若一切都可以預料,就不會鼓勵他去,看那末場演出,三十年來,他原是從不動心的……。霍天縱望著蒼白的樊素,不知是悲憫或慶倖,她永遠不會知道的,他以爲。  

       到底,爲什麽?”  

       聽說……”霍天縱穩下心情,像在述說一個故事:  

       爲了一個女孩,只看了一次——真令人不敢相信!”  

       樊素眩然,猛地,身體中有什麽狠狠的被抽離了。她虛弱的仰起頭,頭頂上,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開的滿樹,忽然全部脫落,兜頭傾下,她痛楚的驚叫一聲,感覺自己完全被掩埋住。  

       恍恍然的,她想起韓芸告訴過她,這種失了心的等待,開放滿樹的花,名叫木蓮。樊素擡頭,看見白花花的陽光從葉縫瀉下,卻以爲是一樹崩然傾落的木蓮,她昏厥過去。  

       ——他是三十年來從不動心,天生的佛門中人。  

       ——爲了一個女孩,只見過一次,他要求閉關靜修,不見任何人,已經兩年了!  

       ——年紀輕輕就受到國內外佛學界的重視,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卻爲了一個只見過一次的女孩,閉關兩年……。  

       樊素開始生病,她不能進食,只不停的嘔吐、休克,醫生檢查不出任何病症。外婆守候在床畔,只能垂淚。樊素睜眼,看見惶急的何葳,出國的日子逼近了。  

       怎麽會這樣呢?樊素!到底是爲什麽?”  

       樊素連牽扯嘴角的氣力都沒有,只有她自己知道“爲什麽”,這場病,該在兩年前來的。  

       外婆憑著七十幾年的經驗,挺起腰肢爲樊素準備衣物。她慎重的取出那副被套和一對鴛枕,年少時,她爲自己繡成一套嫁妝,中年時,爲女兒準備一套嫁妝,及 至暮年,爲外孫女繡成的嫁妝,卻連用也用不上。她連怨都不知去怨誰!又一次的白發送黑髮,命運的軌迹深鐫在生命中,一個垂暮老人,又有什麽力量去轉圜呢?  

       不會的,姥姥!”  

       瞭解了外婆的行爲,何葳嚇得哭出聲來,他死命抱著被套和枕頭,哽咽的哀求:
  不會……不會的,姥姥!求您,不要……她會好的!”  

       孩子!是素素……她沒有福分!”  

       外婆顫抖的拍撫縮在屋角的何葳,落淚紛紛。老人家看得明白,就像二十年前,樊素的母親,在丈夫意外死亡之後,也是這樣不能吃喝。一模一樣的情景;可怕的是,這一次,老人家連原因都不清楚。  

       樊素躲著,望著熠熠發亮的被套和枕頭。外婆再一次問:“這些,好不好?”  

       好。她知道外婆在準備什麽,二十五年前,老人家殷殷切切的接她來到人世;如今,又周周密密的送她走……。  

       她看著那對枕頭,一雙相隨的戲水鴛鴦,突然心動。爲何讓這象徵幸福美滿的珍貴嫁妝,隨自己這薄福之人常埋地下呢?  

       姥姥!她費力的抓住枕角:  

       這個,送給韓芸……好不好?”  

       韓芸,樊素輕喚她的名,應該讓她明瞭自己的執著並非一相情願。那人身在佛門,整整兩年,默對一爐香,四堵牆,也是一樣的無怨無尤!要讓韓芸知道,她應該知道的。一定要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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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ip52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