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樊素竟然好起來了。只是,面對著樊素,何葳覺得陌生、冷淡,而又距離遙遠。並沒有失而復得的狂喜,只是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媽媽說,你身體不好,就留在這兒休養,等到完全康復了,再到美國來。好嗎?”
“我不想去了,只想好好陪姥姥。”
“爲什麽?我們說好的……。”
“對不起,何葳,你不會明白……。”她垂下眼睫。
“我是不明白!”何葳瞪大眼睛,不能置信:
“當初費了那麽多心,爲什麽一筆勾銷了?我不明白!那麽,你告訴我啊!把理由告訴我,讓我明白!”
“何葳!”樊素仍不忍面對他的面紅耳赤,她儘量輕柔:
“你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要!”何葳跳起來咆哮,他顫抖的:
“這不是開玩笑,樊素!我不要重新開始。你告訴我,是我不好?”她搖頭。
“是有了第三者?”
連第一者、第二者都弄不清,哪來的第三者呢?
“你懷疑我的愛?你不喜歡到國外去?害怕和我的家人處不好?還是……”他的聲音暗啞,困難的:
“你,你不想和我在一起?”
“何葳,我們原來就相差懸殊的……你是個好人,樣樣都好,把我忘了!我根本不值得,假如我不能全心全意愛你,就只有離開你,否則,這種不真誠就是傷 害!你是好人,我不要傷害你。我努力過……真的,我會永遠記得你,記得你……何葳!何葳!何葳……何葳……何……葳……。”
何葳的臉埋在手掌中,弓著的背脊痛苦的起伏抽嗉。樊素握著他的手臂,雜亂反復的訴說,直到淚水浸透他的衣袖,直到發不出一點聲音。
約好了在台東車站碰面,韓芸在下車的人群中搜尋,直到樊素已走到面前了,她才認出來,失聲的:
“樊素?!怎麽變成這樣?”
大病初愈的樊素,有著空前的蒼白、瘦削,經過一路的折騰,嘴唇泛紫,她費力的微笑:“我好想你……”
“想我想成這樣?……你沒事吧?”
颱風即將到來的夜晚,樊素幽幽的訴說,從頭到尾。然後,她歎息的合上眼:
“現在,沒事了。”
韓芸仍記得那人的寬大僧袍;行走時的飄然若風,這樣一個人,竟然講自己關在斗室,只爲必須控制那無意被觸動了,便無法平復的心情,日夜承受波濤洶湧的折磨。這不僅是七百多個日子,簡直是七百多場刑罰啊!
“那……何葳呢?”
“他要走了!明天?後天?或是大後天吧?”
“爲什麽,不試著跟他走?”
“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試一試的……不管走到哪里,結果都是一樣。”
“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事——。”
韓芸想,他假若沒有親眼目睹,是絕不可能相信的。
颱風夾帶著暴雨,韓芸守候在樊素身旁,喂他吃稀飯,然後服下退燒藥。伏在他身邊,對她說:
“好好休養,你一定、一定要好起來!”
“你出嫁的時候,我要……當伴娘。”
樊素微笑的說,他在風雨聲中入睡。
狂風暴雨中的訪客,驚動了韓家所有的人,韓芸盯著這高大、陌生的男孩,未經滄桑的面容上有一雙憂傷的眼睛,被風雨吹亂淋濕的短髮貼在額上,他張開口,正要說話,韓芸已忍不住的脫口而出:
“你是何葳?!”
何葳原本應該搭乘今天的飛機赴美,因爲颱風,延遲一日,於是,他向外婆打聽到韓芸的住處,千里迢迢冒著風雨趕來。不知是緊張或寒冷,使他輕微的抖瑟。
“我只想再見她一面!”他說。
看他狼狽的樣子,韓芸相信,這一趟跋涉,他必定是吃盡苦頭。如果她不是瞭解樊素,必然會不能諒解;即便是瞭解樊素,也未免感到惋惜。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能夠告訴我原因嗎?我總不得輸得不明不白,是不是?”
何葳捧著一杯熱茶,懇切的請求。韓芸想,告訴他吧!無論他是否相信,告訴他,總是比較公平的。
韓芸述說,從木蓮花開始,到竹林中煙雲縹緲的夢境,到公演之夜燈火輝煌中隔世的重逢,然後是七百多個日夜獨對寒壁的情僧……。
“你能明白嗎?”韓芸問。
何葳扭曲著嘴角,歇斯底里的發出嚎叫一樣的笑聲,笑得涕泗橫流。笑聲暗啞,終於只剩下喘息:
“我當然明白!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也認爲經過了幾世盼望,而且,我等她……等了六年!”
他擡起被淚水濡濕的臉,因悲愴而變形的面孔,盯著充滿痛惜驚愕的韓芸,哽聲的:
“你能明白嗎?”
韓芸本來以爲自己完全明白的,此刻卻又昏亂起來。兩年的閉關不出;六年的漫長等待,樊素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樊素褪了燒,睡得舒適一些,或許是藥劑中的鎮靜作用發揮了功用,韓芸伴著何葳站在床畔,長久的凝望,樊素仍是渾然未覺。
何葳屏息看著樊素,她蓋著薄毯,安詳的舒眉睡著,像個孩子,仿佛生命中從沒有什麽不幸發生,她的嘴角,甚至隱隱上揚著,牽動一個愉快的秘密。何葳心中酸楚感動,禁不住跪在她的床畔,他鮮黃色的擋風夾克,發出一陣悉窣的響聲。
樊素恍惚中睜開眼,看見枕畔向她俯視的人,她心中一驚,然後,化爲溫柔的喜悅,明知是夢,能來入夢也就求之不得了。仍是兩年前相同的模樣,金黃色相間的僧袍;疏朗的眉目;無需言語便能了然的微笑……
然後,她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或者,是發自他心底的聲音。因他始終沒有開口,只用那足以令人心碎的眼神, 溫柔的凝視她。
“是我修得不夠,今生只能相遇,不能相守……。求來生吧!只有,求來生了!”
樊素微笑的望著他,聽見這樣的話,竟也不覺悲傷憾恨。還有來生呵,當來生再相逢,他們仍能在蕓蕓衆生中,一眼便看見對方的滿身光華!
樊素回到南部當教員,她將外婆接來同住,祖孫兩人傍山而居。山上,就是那頗具盛名的廟宇,暮鼓晨鐘,倒也怡然自得。
韓芸結婚的時候,她那位學植物學的丈夫送給樊素一大包花樹種子裝飾庭園,其中有一小棵木蓮,欣欣向榮,綠得亮眼。
樊素身旁仍舊圍繞著追求者,她一貫的作風是淡淡的禮貌。衆人都以爲她有個要好的男朋友在美國,連外婆也弄不清,因爲她到現在仍然和何葳保持聯絡。同時,每個星期日,她一定陪伴外婆上山燒香,虔誠的跪在佛前。
韓芸做了母親,來探望樊素的時間就愈來愈少了。只有外婆去世的那一次,守靈的夜晚,她們促膝長談直至天亮。韓芸忍不住將何葳曾經說過的話告訴樊素,樊素歎了一口氣:
“過一陣子,我要到美國去看看他,這個人!快四十了,還不結婚!”
樊素去了美國又回來了,她仍舊是老樣子,韓芸也沒聽說何葳結婚的消息,倒是那棵木蓮,愈來愈茁壯了。
韓芸想,等到木蓮花開的時候,她一定再要到樊素的小庭住上兩天,靜靜仰望花落紛紛,就像是幾年前一個寧靜的下午……。
那時候,什麽事都沒發生,陽光融融的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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