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整理衣服的時候,突然看到一件粉色的手染背心,精緻的花紋和溫柔的觸感,讓我想起「兩個女子和她們的店」,這是當我和她們相談甚歡、即將告別之際,她們送我的一件衣服。
多年前,報社希望我能多多撰寫民間感人的故事(我是義工啦^O^),雖然沒有人告訴我誰值得被採訪,也沒人告訴我該怎麼樣去報導,但憑著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傻勁和一張簡單的記者名片,我就這樣厚臉皮地登門拜訪、自我介紹並和主角約定時間。
採訪過師大夜市賣肉圓的肉圓蔡,也採訪過惠普公司的總經理;採訪過經歷烽火越戰的某社區警衛,也採訪過某大學校長;採訪過在癌症中幾度經歷生死的畫家,也採訪過某某黨的議員……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不論身份地位如何,精彩的生命故事都有我值得學習的地方!
有空很想和大家分享他們的人生,不過一直以來,我自己最喜歡的一篇,還是「兩個女子和她們的店」……
民國89年,剛畢業的思芳,一個青春正好的現代女子。一日午后,思芳推著推車去郵局寄東西,行經遼寧街一條偏僻的小巷,巷裡有家店,思芳轉頭一瞥,一襲素衣迴旋,如花雨漫飛;蔥綠、嫣紅、靛藍、嫩粉、鮮黃,翩翩衣袖,粉藕衫裙…思芳看呆了。這時店裡老闆彩琳走了出來,淡淡約約瑩迴著一份遠古幽馨;彩琳以為思芳不好意思開口,大方地對從未謀面的思芳說:「沒關係、沒關係,如果妳真要外面那個紙箱妳就拿走好了。」
思芳被彩琳的反應弄得有點啼笑皆非,雖然思芳不覺得自己像個拾荒老人,但她還是對彩琳自然流露的關懷感到窩心。就這樣,思芳和彩琳這兩條平行線,二十多歲的女孩和四十多歲的女人,在一個轉彎下,交會了。之後,思芳便常在彩琳店裡徘徊流連,義務看店。彩琳也陸陸續續地向思芳介紹,這些衣襟荷裙來自印度、泰國、柬普賽、寮國、緬甸等東南亞國家,細緻精巧的手工往往讓人嘆為觀止。
思芳心裡覺得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願意花這麼多的時間?」原來,在泰北,因為經濟蕭條、生活困頓,許多女孩被迫從事色情工作;在柬埔寨,也因之前地底埋了許多地雷,一不小心,天雷地火,便成殘廢。這時有些傳教士來到這裡,喜歡他們的自然樸實,認為有很多傳統,值得收藏和介紹。於是傳教士提供工作環境讓他們在家鄉手織,把珍貴文化傳揚出去,也讓他們免於出賣皮肉、流浪乞討。
思芳笑著說道,以前我在學校是穿皮衣皮褲的呢!現在卻越覺「手工」的東西才是最純最美的。「只是,一屋子的好東西,卻沒人知道…」思芳有些感傷的說。原來,受制於地點的侷限,這家品味出眾的店乏人問津,也難以經營。因此,很多人也問彩琳:「經濟不景氣,妳為什麼還要經營這家店?」彩琳漾著無畏的笑容說道:「我沒有在經濟好的時候做過生意,所以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差別呀?」
彩琳認真的表示,即使這家店並不被看好,但她可以對手工產品及台灣手染生態瞭解地更加透徹,她讚嘆著:「手染的紅,手染的藍,手染的紫,一看就知道跟化學染料不一樣!」彩琳認為手染服飾一定有他的市場,就像有機食品一樣,有他的天空。這就是為什麼會有人反過來追求「原始」?就是因為現代的東西太精緻,精緻得沒有感覺。
所以,彩琳也很支持台灣手工藝術家,包括原住民的作品。彩琳說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台灣的設計師,彩琳認為他們值得被肯定,也需要被鼓勵。彩琳表示,有時人到了一定年齡後,會覺得自己對於社會有份責任,需要付出和貢獻;看到「鹹、濕、腥」的台灣,往日的純樸已不復見,彩琳就覺得自己只要有一份力量,便應對台灣文化盡一份心力。
彩琳表示:「台灣的文化簡單到買一個東西,就要用個塑膠袋,但是視覺需要營養,聽覺也需要食物,而充斥在我們眼裡,縈繞在我們耳裡,竟讓人不敢目睹,不忍驟聽!所以我非常喜歡手工的東西,渾然天成,那是用自己的雙手所創造出來的產品!」思芳也指著這些由當地婦女、勞工辛苦做出來的成品說:「這些花紋不是接得百分之百密合,但這就是手工樸拙、細緻的手感。」
只是,在現在五光十色、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裡,彩琳、思芳的堅持難以獲得共鳴。在彩琳兩年地慘淡經營下,有時店裡一整天沒半個顧客,經營幾個小時又要關門,思芳和彩琳也因而擺過路邊攤。回憶那時的情景,彩琳、思芳坐在店階前相對無語,最後彩琳打破沈默:「不會有人了,回家吧…」淡淡漠漠的話語,又有誰知道其中的無奈與辛酸!
今年三月,店租到期了,付不出錢的彩琳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只好忍痛割愛,結束經營。結束前,彩琳還為自己未來做好了打算,她苦笑著說:「我都想好了,真的不行就去賣高樑酒香腸。」而思芳呢?雖然思芳一個月只有一萬多,但她知道彩琳仍然付不起,思芳心裡很難過、很掙扎,她表示:「我真的很喜歡這工作,去國外採購,欣賞挑選,都是我在學校沒有學到的。」
面對非如所願又勢在必行的「結束」,彩琳和思芳相繼病倒。有時思芳挺著身子、走到店裡,看不到彩琳,心裡便會七上八下:「難道彩琳不在了嗎?」這段日子,是思芳、彩琳最難過也最感動的時刻,也因此而生出患難與共的情誼。最後當他們無可奈何地要「特價清倉」時,思芳回憶那時突然增多的客人,心有餘悸地表示:「這些人就像洪水猛獸一樣,想要掠奪我們辛苦經營的家。」
有的客人甚至還說:「既然要結束營業,就乾脆送我們嘛!」思芳聽了這句話,真是心如刀割。客人總是不經意地看、不在意地說:「這些衣物不都是去國外玩玩,順便帶回來的嗎?」思芳難過地搖搖頭。事實上,因為他們希望品質要有保障,所以找的是設計師的作品,沒有空間可以殺價。而且每次去根本就沒有時間觀光,辛苦的程度外人無法想像。
這時,也有曾經上門的顧客為彩琳、思芳覺得可惜,並鼓勵他們要繼續經營下去,不然世上又少了一家如此樸拙、寧謐的店。面對朋友、同行的鼓勵,內心的感動,溢於言表!而彩琳當然也很想繼續經營下去,但「沒有錢」卻是個鐵錚錚的事實!彩琳心中充滿著痛苦與掙扎。
皇天不負苦心人,彩琳在因緣際會下,竟在師大路租到一間不錯的店面,雖然空間不大,但來往的學生、行人很多,布置以來也別有一番韻味。雖然彩琳錢已見底,重新開張也不知是好是壞,但共同守著一家店的彩琳、思芳,早已凝聚同樣的心念:「我們不相信,不相信東西這麼好,卻沒有人欣賞!」
回憶當時,彩琳不敢置信地表示,從遼寧街搬到師大路,過程其實很順利,並沒有停頓。有人問,是幸運嗎?絕不!因為彩琳的韌性是柔軟也是堅強的。我們很難想像,彩琳曾經十年沒有工作,也不曾跟過會。她語帶激昂地表示:「那時我真是窮到谷底了,你們真的想不出來我有多窮!」可是,這樣怎能熬得過?彩琳表示,因為自己花得很少很少,沒有慾望、沒有要求,生活簡單到可以。
當彩琳學會如何克制自己的慾望後,才知道這些外在的東西都不重要。她語重心長地表示,現代人為了追求更方便、更精緻的生活,忙忙碌碌、爭名奪利,但在追求無限慾望的過程中,最真的生命卻慢慢死掉了。即使賓士手機,西裝筆挺,但看來看去,每個人就像分成固定的模式,如果自己能看看自己,單純一點,謙虛一點,也許就會有所不同。
說起這段心路歷程,彩琳輕描淡寫,但瞭解她的人都知道,彩琳曾經被不公平與不光明擊潰,在心底放逐自己的靈魂,但為了孩子和自己,彩琳在一念之間,便已從泥沼爬起;那些自憐與低潮,突然,都遠了,一切都是那樣地雲淡風清。所以,當彩琳又有機會可以重新開始,所包納的容量,所迎接的彈力便是那樣恆久遠長。
對於互相支持、彼此鼓勵的思芳,彩琳也感動地說:「思芳原先是我的客人,之後成為很好的朋友,又變成事業上一起奮鬥的好伙伴。」所以在之前,都是彩琳一個人去印度、泰國採購服飾,現在,彩琳也讓思芳來作主挑選。於是思芳向我們講述在印度採購服飾的經歷。
思芳表示,在印度裡,每天可以看到數百個乞丐,多到簡直讓你無法想像,大人小孩隨地大小便,還有瘦巴巴的牛在一旁吃垃圾。有時思芳一停下來,所有的乞丐便一擁而上,正值花樣年華的思芳有著無限恐懼:「我很害怕,我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誰來攻擊我,會有誰來搶我的錢…」要不是為了喜愛的工作,思芳簡直是不願意再面對這樣的人間慘境。
印度的氣溫高達46度!但為了要節省成本,買到更多值得的衣裙,思芳不但要舟車勞頓十幾個小時,並住在印度最低下的西藏區。思芳說,當跟她買賣的設計師知道她住那裡時,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來我這裡辦貨,居然住在那種地方?!」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孩,除了必須適應惡劣的環境外,還得面對印度取巧詐騙的手段,
思芳堅定地說:「在工廠裡,東西沒看到,品質沒看到,我不會走的,我得在那邊看著,他們才會好好做。」因為印度有些東西表面看起來很漂亮,可是一碰都爛了,不然就是給的樣本不錯,之後卻胡亂應付。剛從印度回來的思芳疲憊的表示:「這種辛苦絕非外人所能想像,每次一回到台灣,我都覺得有種虛脫的感覺!」話鋒一轉,思芳卻又開心地說:「但你卻不知道他的東西竟這麼有特色!」
思芳也透露,因為彩琳還有一個小孩需要照顧,所以彩琳比她更辛苦。彩琳苦盡甘來地表示,畢竟我們都熬過來了!彩琳說,現在在師大路,有越來越多的人懂得欣賞,他們心中充滿感激,也體諒地對客人說:「買不起沒關係,你們就來試穿,帶照相機拍一拍,做個紀念,然後再把衣服好好折回去就行了。」
這家店裡,一樁樁、一件件的東西,都是彩琳、思芳付出無法計算的金錢和心力,親自到國外選購而來。對他們來說,即使再苦,只要看到客人感動的神情,一切都是值得的。
兩個女子,為了一份樸實的理想,寧願放棄願優渥待遇,為了一份真純的心願,勇敢踏上未知險路;當然,路長腳更長!曾經連綿不絕的雨絲,停了,風雨洗滌後的他們,也希望能為紛紛擾擾的大地,散播純淨清朗的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