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入隆冬,父親患了感冒,夜裏咳得尤其厲害。慕雲常被父親的劇咳吵醒,她起初尚能起來看看,一個星期後,便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深夜,父親不停地咳嗽,像要把肺震出血來。她困難地掙紮起身,來到父親房裏。

    “爸爸……”她倚在門邊喚。

   父親扭亮電燈,她嚇了一跳,那是——那是父親嗎?

   發黃而憔悴凹陷的面頰,無神的眼中有淚,眼眶一片黑,他顫抖地望向慕雲。

   “你……你也不管我了?不理我了?”

   “不是!爸……我……”她心虛地分辨,想上前卻難移動。

   父親似哭似笑的:“養兒育女……養兒育女有什麽用?有什麽用啊?”他嘶啞地喊,一邊掙著身子要下床。翻個身,眼看就要摔下來了,慕雲張大口不能喊,用盡全身的氣力也不能向前,冷汗涔涔流下,眼看父親摔下床了——“砰”的一聲巨響。

   猛地一震,她彈起身子,睜開眼,剛意識到這是夢,只是一場噩夢。身邊的淮舟突然坐起身子,他驚惶地問:“什麽聲音?”

   是父親!他起來上廁所,不慎摔倒了。扶起削瘦狼狽的老父,夢中的情景仍舊鮮明,慕雲心中一陣酸楚。

   “以後上廁所,一定叫我起來,嗯?”她對父親說。

   但,慕雲從沒有起床,她不知道是父親根本沒叫她?或是她沈睡而沒有聽見?

   淮舟八歲的小侄兒彬彬,是柳家的常客,他和慕雲特別投緣,同時李老先生也喜歡他,學校放寒假,淮舟接這孩子來住,一老一小正好做伴。白天一同上市場買菜,吃過午飯去看電影,打電動玩具,晚上爺倆睡在一起,父親白天活動得多,夜裏幾乎可以不吃藥就入睡了。

   是個周日清晨,氣溫出奇的低,慕雲被自己冰涼麻木的雙腳凍醒了,她模糊聽見後陽臺有沖水洗刷的聲音,睜大了眼,天剛濛濛亮,那陣聲響清晰地傳來。她披衣下床,打開房門朝外走,單薄的衣裳無法禦寒,她輕顫著,碎步向陽臺的紗門跑去,在那兒,她看見彬彬,穿著睡衣,披著外套站在門內朝外張望。

   “彬彬——”她喚著:“你幹嘛?這麽冷……”說著推開紗門,卻看見父親!披著泛白的藍色舊棉襖,正費力地沖洗著什麽,雙手忙碌地在水池中翻攪。

   “爸!您洗什麽?”

   父親沒有回答,頭也不回地用力搓洗。她以爲父親開著水龍頭,那嘩啦啦的水聲,掩蓋了她的問話。她赤腳踩在瓷磚地上,那水涼透心令她不能自製地顫抖著,她一邊朝父親走去,一邊提高聲音說:“爸!您洗什麽?床單?還是被子?我前幾天才給您洗乾淨的,爲什麽……”

 

   “不要管我——”父親一聲震耳的吼叫驚住慕雲,記不得有多少年,父親沒發過脾氣,而此時,他就像一頭盛怒的獅子,頭上、手上、袖上都是泡沫,轉過身對著慕雲,他吼叫:“你走開——不要管我!走啊!走——”他揮動雙手喊著。慕雲驚惶不知所措,她下意識地退到門邊,無助地喚:“爸爸……”

   “滾!滾——開——”父親嘶聲地喊,一邊回過身子。

   慕雲逃似地拉開紗門,她不明白到底怎麽回事?站在那兒,害怕又寒冷,牙齒格格作響,身邊的彬彬拉住她冰涼的手。

   “小嬸嬸……”他輕聲而神秘地說:“李爺爺尿床了。”

   一陣熱血湧上腦門,她好容易站穩身子。父親——父親竟然尿床了——

   她望向父親,佝僂,頹喪而消瘦的背影,那陳舊的棉襖,在寒風中微顫。淚水迅速湧進眼眶,她用力咬住唇,返身向臥房跑。

   淮舟正走出房門,他剛好接住向他沖來的慕雲。

   “發生了什麽事?怎麽了?”

   慕雲倒在他懷中只能哭泣,她費了許多氣力,才能完整地吐出一句——

   “他——尿床了!”

   然而這好像只是個開始,一個星期中,慕雲又爲父親洗了三次被單。

   “怎麽辦?”她一籌莫展:“我是不是該帶他去看醫生呢?”

   淮舟猛吸一口煙,將煙圈吐向天花板,低聲說:“我會有法子的。”

   第二天,淮舟買了一個尿桶回來,睡覺前,他把新尿桶提進父親房中,放在牆角,然後微笑在說:“爸爸!以後夜裏方便,就用這個吧!省得跑那麽遠。現在天氣冷,容易著涼的!”

   父親不語,只低頭望著尿桶,像是擡不起頭來。慕雲站在淮舟身後,她想上前說幾句話,但,淮舟有意擋著她。

   倆人回到書房,望著整理書桌的淮舟,慕雲幽幽地歎了口氣:“我覺得有些殘忍,這樣做是不是不應該?爸爸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我……我好像太不孝了!”

   她說著,接觸到淮舟的眼神,那冷漠的、陌生的眼神令她驚悸!怎麽了!他怨她?怪她了?她茫然地,委屈地住了口。

   淮舟收回目光,把一疊書放進書架,背向著慕雲時,他平平淡淡地說:“我昨天去信給慕風了——關於爸爸的事——看他回信怎麽說!”

   慕雲站立著,覺得心中突然被挖去一塊,空洞得著慌。一種莫名的不安與恐懼,在一刹那間,壓得她無法喘息。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hip521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