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仍坐著,一刻也不放鬆地盯著腳前的那塊地毯,她感覺自己正在僵化,由內而外一寸寸地變爲石像——再不會笑、不會哭、不會思想、不會愛……

   房門被推開了,父親站在那裏。慕雲費力地轉頭看他,然後無聲地喚:“爸爸。”

   父親走到她身邊,顫抖地撫她的肩:“不要難過……都是爸爸不好,害得你們夫妻……”

   “不要說了!爸!”

   “真的!我真的不行了,年紀大了,總是討人嫌的……”

   “爸爸!”慕雲覺得頭疼起來,她希望父親什麽話都別說。

   但,父親又開口了:“我想……我搬出去住,也許……”

   “搬出去?”慕雲覺得整顆心炸成粉碎了。

   “是啊,我搬走了,淮舟就會回來了,你們……”

   “搬 走!搬走!搬走——”慕雲無可抑止地咆哮起來:“你也搬走!他也搬走!統統都走——我是傻瓜!是白癡!我裏外不是人,我活著還不如死掉算了,你們一個個,說走就走!誰替我想過?——爲了你!我的職業!我的婚姻!我的一切都沒有了。你還要我怎麽樣?——怎麽樣嘛——”她嚎啕大哭,再說不出一個字。把自己狠狠 抛在床上,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一無所有的女人了。她感覺到父親的手輕拍她的肩,好顫抖地拍撫她:“我……我對不起你!我知道……該怎麽做。”

   她仍在抽泣,沒有回答,也沒有反應,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慕 雲始終無法入睡,她一閉上眼,就做噩夢。有淮舟和父親的話,反復糾纏著她,她瞭解淮舟,那個有“原則”的男人,從他早晨的神情語詞中,她知道自己失去他了!至於父親那無辜的老人,他有什麽罪過呢?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若失去父親,她會發狂的。以往,沒有婚姻的日子,父女相依不也很快樂嗎?是 的!那段歲月一定可以找回來的。

   她向父親房間走去,她要爲自己方才的態度道歉,並且要告訴父親——她依然愛他!

   房 門鎖著,當她大喊兩聲而沒有反應時,恐懼感緊緊壓迫住她,她拼命用力捶門,然後奔回臥房,取出父親房間的鑰匙,再去開門的時候,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渾身使不出力氣。爸爸!她在心裏喊,你絕不能——千萬不能——門開了。父親躺在床上,端端正正,兩手擺在胸前,像是睡著了。

   “爸爸……”慕雲調子都變了,她試探地喚。

   沒有反應。

   “爸爸——”她一下沖到床前,發瘋一般歇斯底里地嘶喊:“爸!你不能死!爸!你看我!你不要閉著眼睛,你看我啊!爸爸!我求求你!你不要睡!不要睡了!不要把我一個人丟下來!爸!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最愛你——爸爸……”

   父親沒有理她!惟一的一次,父親不理她。

   慕雲在床畔跪下,她覺得天地在一刹那間毀來殆盡了。而她,已經變成碎片,再也合不攏了。

 

慕雲坐在醫院的長椅子上等待,醫生說,父親還有救!

   他吃了剩下的安眠藥,陳醫生開的藥。所幸時間尚短,藥力尚未完全發揮。父親要自殺——這突來的思想令慕雲無法自處。父親沒遺留只字片語,別人會以爲他死於心臟衰弱。但,慕雲會一生一世憾恨痛苦,於是,父親對她最後的愛,便將成爲最狠毒的懲罰了。

   陳醫生走向慕雲,告訴她:“沒事了!你可以進去看他。”

   慕雲驚喜地起身,她覺得虛弱,一陣昏眩,便失去知覺。

   當她醒來時,赫然發現自己正躺在病床上,一個白衣護士走向她,微笑著:“好險呵!你差一點就保不住寶寶了。”

   “什麽……寶寶?”她迷惑地望著那張年輕的面孔。她是差點就失去“爸爸”了,哪里來了“寶寶”?

   望著護士,她突然像觸電一樣,全身輕彈起來。

   “我……”她又怯又喜,話就凝在舌尖了。

   “你懷孕了!難道自己不知道嗎?”

   她無言以對,只是心中脹滿幸福的喜悅,然後,緩緩淌下淚來。

   慕雲去看蘇醒後的父親,父女相擁而泣。經過一次生死的試煉,他們對生活有了新的看法。

   “其實是我不好,把死氣沈沈的氣氛帶給你們!大夫說我並不是挺老,身體也不是挺糟糕。應該活得有朝氣些!”父親說著,爲慕雲拭眼淚,撫著女兒面頰,他說:“再說,盼了這麽久,終於要抱外孫了!”

   慕雲回家爲父親取換洗衣物,意外的,接到淮舟的電話。他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喜、怒、哀、樂:“我打了一整天電話,你們都不在家!”

   慕雲顫抖得厲害,她費力壓下激動的情緒:“有事嗎?”

   “我想,我們無論如何應該談談,彼此……都該有個交代。”

   “是的……”她聲音淒切的,環視客廳道:“該還你的,都該還了。”

西餐廳中,淮舟起身迎著慕雲坐下,他們相對無言,不是陌生人,卻比陌生人更難堪。

   “前天下午,我打電話回家,沒人接。我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你父女倆人到哪兒去了?”淮舟終於開口。

   慕雲覺得氣憤,她蒼白了臉,冷笑道:“你以爲我們去了哪里?你始終缺乏信心?”

   “事實上,你在節骨眼上首先放棄的,就是我!”淮舟的語調也激動起來。

   慕雲委屈地瞪視他,是誰逼她選擇的?是誰給了她這樣殘酷的責罰?——就是他!她的丈夫!

   “云云!”淮舟聲音緩和下來,企圖挽回。

   “現在還不晚……你可以重新選擇。”

   “我要爸!”她幾乎沒有考慮,脫口而出。

   淮舟看著她,抿緊嘴唇,眼光鋒利冰冷,額邊的筋跳動著,他握緊自己的手,指節顯得青白。慕雲心慌低嚷:“你讓我選擇的!我不能不選擇!我根本不要選擇的……”

   “夠了!”淮舟低抑、暴怒地打斷她。

 

   慕雲淚在眼不打轉,淮舟把頭埋在手掌中,她只能見到濃密的黑髮。時間靜靜流過,不知過了多久,淮舟擡起頭,他是個自製力極強的男人,似乎已恢復了鎮定,但,慕雲在他的眸中仍可見到受創的痛苦,她依舊不忍。

   “你……還沒有走?!”淮舟暗啞地說。

   “我……我還有話想說。”

   淮舟點點頭:“請說。”

   “你…… 是好丈夫,始終都是。只是我……從小,爸爸養我、教我、愛我、保護我,他像只大鳥,用又溫暖又安全的羽翼護衛我們,替我們遮雨擋風……然後,我們長大了,他成了一隻老鳥,脫盡了羽毛,又冷又弱,而我的羽毛濃密得可以爲他遮雨擋風——我怎麽忍心把他丟下?我怎麽可以?——”慕雲的淚跌在咖啡杯中,不見了。她 深吸一口氣:“我不是不愛你,而是,我對父親有責任——沒有選擇的責任……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也許,你永遠不明白——”她擡頭,淮舟正深切地凝望著她,帶著一種感動的光彩。

   慕雲拭去淚痕,她問:“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淮舟搖頭。慕雲理理髮絲,她說:“那我走了,得去照顧爸爸——”

   “爸爸怎麽了?”淮舟驚悚地。

   慕雲並不打算讓他知道,她急急掩飾:“沒什麽!”

   “該不是爸爸發病了?”

   慕雲搖頭。淮舟方才想起:“是了!你和爸爸都不在,一定是去了醫院!”

   慕雲仍搖頭否認,卻搖落亂紛紛的淚珠。淮舟捏住她的下巴,使她穩定下來,望著他的眼。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不要……給你添麻煩了……”慕雲含淚,看起來、聽起來,都是可憐兮兮的。淮舟的心驀地疼痛扭絞起來,儘管他是她捨棄的,他仍不能坐視她的痛苦與無助。他的眉頭緊結著,捏疼了她的下巴。

   “告訴我!”他說。

   “爸爸他……”慕雲泣不成聲:“他要自殺!”

   淮舟隨慕雲到醫院探望李老先生,慕雲被父親遣到門外,父親要和淮舟單獨談談。慕雲坐在門外等候,半個多小時,淮舟仍不出來,慕雲到嬰兒室外面,看著一個個初生嬰兒,她有欲哭的感覺,生命到底是怎樣的啊?

   踱回父親的病房,淮舟正在門口站著,他的眼中充滿血絲,緊盯著慕雲,目光令慕雲不安。

   “爸還好吧?”她問。

   淮舟點頭。

   “那我送你出去吧!”

   他們並肩走過長廊,淮舟始終不說話,只用熱烈的眼眸望著慕雲,慕雲垂著頭,不敢看他,只數著自己的腳步。終於,走到了盡頭。

   “我不送你了!”她望著他說。

   他點點頭,對她道:“你快把人逼瘋了!”

   慕雲一凜,到底,父親告訴了他。

   “你打算瞞多久?你打算怎麽辦?”他想握她的手臂,卻強忍著收回自己的手。慕雲心中一酸,淚水又在眼中打轉了。

   “我現在才知道,我終於知道——拆散父親和子女,是多麽殘忍的事!云云!你在報復嗎?”淮舟的眼中也浮起淚光。

   慕雲哭泣著搖頭,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沒有報復,我不是報復!真的!淮舟!我從沒有要報復你的心!”至此,她已無法再掩飾自己的脆弱與彷徨。

   淮舟在她身旁坐下,輕執她的手:“我知道!你總是這們,替別人著想,委屈自己。一切不好都是我!我怎麽!愚昧!我該死!讓你受委屈,讓你吃苦——”

   慕雲俯身靠上淮舟,淮舟緊擁她。他歎息:“天哪!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

   慕雲只能流淚,只能拭淚,淮舟的胸前都浸濕了。

   “我一直想你的話,羽翼……遮雨擋風……云云!我知道你已經成長了,長成一隻大鳥。但是,我是一隻更大的鳥,我有更堅強、更寬闊的羽翼,讓我擔負起這個責任。不管怎麽樣的大風大雨,我永遠跟你守在一起!爲你、爲爸爸、爲我們的孩子——”

  淮舟哽咽了。

人,常因自私、愚昧而失去許多寶貝。失而復得,往往又只在一瞬之間。

   “我會的!”淮舟說給慕雲聽,也說給自己聽:“我會做個永不折損的羽翼。我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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