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正信的親生父親楊貴德是貴州一個縣城中一家商人的兒子,自幼聰慧好學,後來在京城念了洋學,回到縣裡很受縣長的器重,委任他為一名鄉長操持一方百姓的生計。由於楊貴德為人寬厚仁德,深受鄉里百姓的尊重。
楊貴德取妻王氏,隨了夫姓就是楊慧賢,夫妻兩相敬如賓、夫唱婦隨,生子正信時是一九四六年。到了正信四歲那年,正是貴州解放,並和全國一樣搞土改,開始對地主鄉紳進行大情洗的時候,楊家上下一片悲愴氣氛。楊貴德從不同的渠道得到的消息,都使他覺得楊家恐怕難免大禍臨頭。
生死面前楊貴德做出了選擇,一天夜裡,他讓妻兒都收拾好,一副要帶他們遠走高飛的樣子,把跟了家裡兩代的僕人啟天誠叫進了屋,讓他把細軟都背在身上。
「慧賢,我們楊家就正信這一條根,今天我把他交給你和天誠,你們兩個什麼也不要問,帶上孩子遠遠地往西去,找個地方住下來,做個小買賣養活孩子。我若不死,一定會去找到你們,我若有不測,咱們夫妻來世再續姻緣。」楊貴德說到後面幾乎泣不成聲。
慧賢聽他這麼說真好比五雷貫頂,抱著孩子哭倒在地,不停的給楊貴德磕著頭:「我生是楊家人,死是楊家鬼,這事萬萬使不得呀!」
一旁的啟天誠也驚得魂飛魄散,跪在一旁一個勁的磕頭。
「共黨目前在全國打土豪分田地,清洗所謂的歷史反革命,所殺的地主鄉紳不計其數,對此我是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我今生雖也做錯許多事,但仔細想想大多都屬無心之失,絕沒有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如果天見可憐,我自然能逃過此劫,慧賢你要聽話,正信就全靠你了。」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怎麼忍心要我們獨自活在這世上,老爺,我不走。」慧賢橫了心要和丈夫同生共死。
「慧賢!」楊貴德壓低了嗓門的怒吼,實實地嚇住了慧賢和哭泣中的天誠。
「這個時候你能為我們楊家保住這根苗才不枉我們夫妻一場啊!我給你跪下,求你了,求你帶正信走吧!有了這條香火,我才對得起父母祖宗,九泉之下我也會感激你的。」
「少爺,為什麼不一起逃啊!」老實的天誠半天才想起這一句。
「我上還有老母,下還有妹妹,大家一起怎麼走得了?我在這裡,他們自然忙不及去找你們的行蹤,你們才有生存的希望。天誠,你們父子兩代在我們家幫工,我們一起長大,你為人忠厚,我把慧賢和正信託付給你,你要照顧好他們母子,我這裡也給你跪下。」
天誠嚇得不停的磕頭:「少爺,我拼了命也要保他們平安,你放心吧!」
慧賢看到楊貴德是鐵了心的要他們母子逃命,想想也確實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儘管心中一千個不捨,也只得一步三回頭的隨著天誠離開了家,但慧賢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留在了那個院子裡,胸口從此空了冷了。
啟天誠帶著楊慧賢母子一路顛簸、翻山越嶺,幾個月之後才逃到了靈貴。由於他們年齡相當又帶著孩子,也沒有人懷疑他們的來歷。天誠找了份工廠的活也就安頓下來了。慧賢每當想起丈夫楊貴德就淚流滿面。天誠心中非常的不忍,提出再過幾個月就悄悄地返回家看看情況如何。
大約一年之後,啟天誠悄悄地回到了貴州老家,遠遠見出入老宅的都是陌生人了,打聽到楊貴德在他們逃走後不久就已經被專政組給槍斃了,老太太 和 小姐雙雙跳河而死,人們談起這些事個個都是滿臉的驚恐,但那時因為前村後店被槍斃的人實在是不少,所以人們也都在驚恐中變得有些麻木了。天誠找個沒人的時候來到老太太 和 小姐跳河的地方忌拜痛哭一場,也就只得無奈的悄悄又返回了靈貴。
慧賢得知丈夫一家的慘禍,一病在床,三個月下不了地。多虧天誠日夜守護,又捨不下五歲的正信,這才在鬼門關繞了一圈慢慢緩了過來。兩年之後,慧賢深感天誠對自己和兒子的情義,也就和天誠成了真的夫妻,並先後又有了一兒一女。為了隱瞞正信的身世,也就把他的姓改成了啟。
正信雖然年幼,但從小受了不少中國傳統禮教家規的教導,從心裡一直不是很認可母親和天誠的結合,他始終覺得烈女就該從一而終,雖然母親和天誠一直沒有跟他講自己親生父親的事,但四歲時他已有了一點點模糊的記憶,總覺得自己的父親應該是值得母親為其守節一生的人。心中雖然不滿,但天誠自幼便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對母親也很孝順,也就把心中的不滿埋藏了起來。
啟天誠對正信始終是非常愛護的,心底深處又總是把他當做自己的小主人,對自己和慧賢的結合,也總覺得是對主人楊貴德的虧欠,所以凡是正信要做什麼都隨他去,這也就養成了正信孤傲自負的一面。而這一點就正好刺激到了革委會的徐主任。
到了十二月,媛芬的肚子已經非常明顯的籠了起來,正信因心痛媛芬,每天都要接送她上下班。那時候大家都很窮,窮得買輛自行車都成為不敢想的奢望,兩夫婦就總是手牽著手,互相依靠著走在那段不短的路上。
一天,啟天誠莫名其妙地被自己單位革委會的找去談話,啟天誠是一個從不惹事的老工人,又笨嘴拙舌的,從來沒有人為難他什麼。沒想到,革委會裡一幫人凶神惡煞的,一見他就要他老實交代啟正信真正的出身問題。天誠一生為人老實忠厚,從不會撒謊,但也知道此事關係正信的前途命運,就把心一橫來個默不作聲。
「我們已經知道了,啟正信根本就不是你的兒子,對黨要說實話,是黨給你吃給你穿,你不聽黨的聽誰的?快點說!」
「沒啥說的。」
「來到這裡,沒有不開口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會叫你開口的。」
那天,啟天誠回到家就不住的吐血,他的頭給打腫了,身上不少的淤傷。慧賢當晚趕到了正信和媛芬的家,抱住兒子痛哭失聲。
「媽,您別哭了,有什麼事慢慢說。」正信安慰著母親,媛芬也慌忙給婆婆遞上毛巾和水。
「天誠被打得很厲害,不停的吐血,他們說如果不交代你的出身問題,就要他天天上革委會去做思想匯報。」
「為了我的出身?」正信和媛芬都感到非常吃驚。「我的出身有問題嗎?媽,現在兒子也大了,您也不用瞞我了,我爸到底是誰,他現在在哪裡?」
正信這一問,勾起了慧賢心底深處對楊貴德的一切記憶,當年郎才女德,相親相愛的一幕幕清晰的再現腦海,慧賢於是邊回憶邊講,斷斷續續地把楊貴德的為人和一家的遭遇都講給了兒子,講完了,她自己也哭得幾近昏厥,慌得媛芬手足無措,還是正信叫她幫忙把母親扶上了床。
正信一直對自己的身世有疑問,今天一下子真相擺到了眼前,卻是殘酷血腥到讓他直想嘔吐的地步,他傻傻的坐了一夜。想到父親只是因為做了一個鄉長的職業就掉了腦袋,想到自己的母親就是為了自己能夠活下來,而不得不離開自己心愛的丈夫,最後下嫁原來的家奴。他在心裡一遍一遍的問自己: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自己一家人怎麼會有如此悲慘的人生。這天地間到底有沒有天理啊?!
媛芬伺候著婆婆,看她昏睡過去了,才靠到了正信的身邊,她的心中也滿是無法言表的恐懼,突然之間彷彿天要塌了,正信會出什麼事?自己會面對什麼樣的事,媛芬把自己的身體更緊的貼著正信,希望長夜永無盡頭。
天剛亮慧賢就從睡夢中驚醒了:「天誠!」她喊著。
一直沒睡的正信連忙來到了母親的身邊,一夜之間母親彷彿突然老了十歲,單薄的身子顫顫的,輕得好像裡面全是空的。
「媽,別怕,我在這呢,我這就陪您回去,你別擔心,我爸會沒事的。」
正信很少開口稱呼天誠爸爸,像今天這樣平靜自然的說出來,讓慧賢聽了覺得很感動。慧賢心裡一直知道兒子對自己與天誠的結合心存芥蒂,這也正是她這樣的舊式婦女心中最怕的,被人認為失節的大事,特別是怕見正信那雙憂鬱的眼睛。而此刻兒子好像突然間變了,看著自己的目光中,滿是理解、寬容和憐惜。
慧賢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流了下來。是啊!這十幾年來,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委屈、多少的無奈、多少的恐懼,一切的一切真的不是自己的選擇,不是自己的錯。慧賢只能認為那都是命運,是那從天而降的紅色政權毀了自己的一切。十幾年來,自己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就是希望兒子正信能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將來自己九泉之下能對楊貴德有個交代,萬萬想不到,這無孔不入的赤色惡獸又好像要撲向自己的兒子了。
自從毛當了政,十九年來從打土豪到合作社,從反右到大躍進,她已經看到了太多的人被槍斃,太多的人被逼瘋,太多的人被逼死,太多的人被餓死,恐懼早已麻痺了她的心,使她不會對人生有任何的幻想。所以她從來教導正信的,就只是要在學藝方面下功夫,其它的事一定不要關心也不能發表言論,老老實實做個靠本事吃飯的人就行,沒想到就是這最低的一點願望,到了今天也面臨著要被徹底粉碎的威脅。慧賢覺得自己的承受力真的已經到了極限,這樣活著真是生不如死啊!要是當初跟貴德一起走了,那會是多麼的乾淨和幸福啊!
「媽,你要挺住啊!弟弟妹妹都還小,您一定要挺住啊!」正信摟著懷裡痛哭著的母親,輕聲的安慰著。
「媽,你不用擔心我,我聽你的話絕不惹他們,出身問題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大不了就是名聲不好聽,我不在乎。我還是陪您回去看看爸,您一夜不回去他一定擔心壞了。」
正說著就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好像是弟弟正剛在叫門。正信打開門看見十四歲的弟弟穿著單薄的衣衫站在門口全身瑟瑟發抖。
「哥,爸爸叫我來找媽。」
正信連忙把弟弟拉進家,倒了杯熱水給他暖著手,讓媛芬趕緊煮點麵給大家吃,然後就準備和弟弟正剛一起把母親慧賢送回家。
靈貴的冬天極少下雪,很冷的時候也就只有一月份的幾天,一般也都不到結冰的溫度,不過十二月的早晚溫差是很大的。突然從家裡走出來,正信也禁不住的打了幾個寒戰,一夜沒睡的大腦由此好像也變得非常的清醒和鎮定。
「小剛,爸爸怎麼樣了?」正信問弟弟。
「爸爸不說什麼,不過我看他好像身上很痛的樣子,哥,那些人為什麼打爸爸?」
「說真的,我也弄不懂,他們好像就是喜歡打人吧。」
聽正信這麼說,慧賢握著他的手下意識的痙攣了一下。正信連忙握緊母親的手,安慰道:「媽,你別怕,我有辦法讓他們不再打爸爸了,你相信我好了。」
靈貴是個不大的小城,那時每條街都還是明清時的建築,當街的多是上居下舖的木式二層小樓,一家挨著一家,其間的一些小胡同都是後面一些大大小小的四合院的進口。平時走到母親的家不過就是半個小時左右,但今天慧賢走得慢,所以他們用了近四十分鐘才走到。
天誠也是一夜沒睡,雖然也料到慧賢一定是去了正信那裡,但此刻見他們進了門,心才放了下來。
「爸,你覺得怎麼樣?」正信看見天誠就連忙問。
「我?啊,我沒有事的,你別擔心。」天誠突然聽到正信這樣自然親切的稱呼自己,雖然也有些不習慣,但只覺的心口有一絲甜甜的感覺。
「一會兒我陪您去廠裡說清楚,您本身就是苦出身,不會有事的。」正信平靜又堅決的說。
「你都告訴他了?」天誠吃驚地問慧賢。
「嗯。」慧賢一邊抹著眼角又湧出來的淚水,一邊輕聲的哼了一聲算是回答。她太瞭解正信了,這孩子下了決心的事是誰勸也沒有用的。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慧賢不願選擇、不能選擇,只能咬住牙認命。
正信陪著自己的養父啟天誠找到了單位革委會的頭,正信把一張寫著父親楊貴德和貴州老家地址的條交給了他。
「這就是我親生父親的名字和住址,你們可以去調查。我爸爸不識字也說不清,以後你們要調查什麼就請直接找我吧。」
那革委會的頭接過紙條,臉上掠過一絲勝利者的微笑:「這就對了,我們黨歷來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就你這態度還不錯,我們會去調查,你們回去等著處理吧。」
接下來就是等待莫名的災禍降臨的日子,冬天的夜總是顯得太長,夕陽的餘暉也總是瞬間就會被黑暗所取代。每當這時,只要劇團沒有演出,空曠的戲院裡總是迴盪著一陣淒婉的簫聲,如泣如訴又暗藏著憤懣和豪情,帶給人的是一種難言的、焦灼的壓迫感。
媛芬撫摸著自己腹內頑皮地踢動著四肢的小生命,覺得這最後的兩個月真的是難言的漫長。每當聽著正信的簫聲,她時時會背著丈夫莫名的哭泣,是為正信為自己還是為了這孩子?媛芬自己也無法理清。自從知道了正信的身世,媛芬從開始的驚慌失措,到後來逐漸的變成一種聽天由命的從容,大不了一家人生同林死同穴,想開了恐懼也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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